广漠之野

《围城》第九章

如果说前面几章的人物之间的对话都是阴阳怪气为主,从第八、九章开始,人物之间的对话,开始真刀真枪,当面的讽刺、挖苦、甚至辱骂,极致的语言暴力。作者对这些细节刻画的非常细节,活灵活现。

方鸿渐和孙柔嘉差不多第一次正式吵架,从孙“拷打”方的情史开始。对话节奏几乎是标准的,方聊着兴头上,孙突然不高兴,摆脸子。方非常急迫的自证,然后孙脸色缓和下来,甜甜一笑,表示接纳自证。对话模式,打压——自证——接纳。从此他俩就没有正常对话,几乎没有情侣间的甜蜜。

方说,“你要我在旅馆陪你,你为什么那时候不老实说,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。”孙幽幽的说,“你真是爱我,不用我说就会知道,唉!”。

这个情感操纵的经典桥段,竟在民国时代就早已流行。

他们在香港赵辛楣的亲戚家,又巧合遇到了苏文执。回来之后。“身体是回来了,灵魂恐怕早给情人带走了”,孙毫无表情地加上两句按语。然后就是方自证和孙反驳的环节。几个回合下来,方失去耐心,“是的,是的,人家的确不要我。不过我也居然有你这样的女人千方百计的嫁给我。”孙圆瞪双眼,下唇咬的起了血痕,颤声说:“我瞎了眼睛!我瞎了眼睛!”此后四五个钟头里,孙并未变成瞎子,而两人同时变成哑巴,吃饭做事,谁都不理谁。

面对如此情况,方鸿渐反而开启了阿Q模式,“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,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。可能去年对唐晓芙,感情都消耗完了,不会再摆布自己了。那种情感回想起来也可怕,把人扰的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,一刻都不饶人,简直就是神经病,真要不得。”“像现在平平淡淡,情感在心上不成为负担,这也是顶好的,至少是顶舒服的。快快行了结婚手续完事。”

方给家里写信,告诉父亲,夫人性格柔顺,方老太爷看完信,叫的像母鸡下了蛋,一分钟之内全家都知道这条消息。讨论几句后,方老太爷道:“只要鸿渐觉得她柔顺,就好了。唉,现在的媳妇,你还希望她对你孝顺么?这不会有了。”二儿媳和三儿媳彼此做个颜色,脸上的和悦表情同时收敛。方老太太道:“不知道孙家有没有钱?”方老太爷笑道:“她父亲在报馆里做事,报馆里的人会敲竹杠,应当有钱吧,呵呵,我看老大这个孩子,痴人多福。第一次订婚的周家很有钱,后来看重的苏鸿业的女儿,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,这次的孙家,我想不会太糟。”

读到这里,精彩的让人出戏,因为作者文笔老辣,短短一段话就把反讽和喜剧效果拉满。方老太爷看上了孙柔嘉身上两个优点,恰好是孙身上不存在的优点。方老太爷作为乡绅道德楷模,天天把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挂嘴上。刚刚赞美完不存在的性格优点后,关键时候就直接跳过这些,上来就聊钱,马上关心对方有没有钱。并且对报馆可以敲竹杠有羡慕之情。

方家和孙家两家见过面,彼此请过客,往来拜访过,心里还交换过鄙视,谁也不满意谁。方家恨孙家简慢,孙家厌方家陈腐,双方背后都嫌弃对方不阔。

方鸿渐、孙柔嘉两人左右为难,受足了气,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气。方因为太太而受气,同时也发现受了气后有太太的方便。以前受气只能闷在心里,现在可不同了,对谁发脾气都不如对太太那样痛快。父母兄弟不用说,朋友要绝交,即使佣人也会罢工,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,受气的容量最大,毕竟离婚不容易。孙也发现对丈夫不必向对父母那样顾忌。但她比方鸿渐有“涵养”,每逢方动了真气,他就不在开口,开始冷战。有一次孙对方说,“你虽然是大儿子,但是你的父母并不溺爱你,你为什么这么任性?”方鸿渐惭愧的笑。他刚才骂赢了,胜利使他心胸宽大。他敬重的回应说:“丈人和丈母娘重男轻女,并不宝贝你,可是你也够难伺候。”

方鸿渐到了孙家两次之后,就看出来孙柔嘉从前口口声声“爸爸、妈妈”含情量不高,孙的父亲和母亲对女儿的事淡漠的等于放任。孙的父亲是个恶意义上的好人——无用之人,在报馆里当会计主任,毫无势力且懦弱胆小。作者在这里笔法辛辣,直接指出孙父亲所谓的好人,是因为没有能力,且胆量太小,被迫做的“好人”,非自律下自愿的“好人”。并且孙的母亲老来得子,为孙柔嘉生下弟弟,孙家三代单传,把抚养儿子当作宗教。他们供给女儿大学毕业,已经尽了责任,没心思再料理她的事。假如女婿阔的很,也许他们对孙柔嘉的兴趣会增加些。孙柔嘉自己也和父母疏离的很,她最和自己姑姑亲近。

这一章里,作者少有对日军侵华的惨状进行了描写。这一年的上海和去年大不相同了。欧洲局势急转直下,日本人在两大租界里越来越放肆。和中国“并肩作战”的英美两国也和日本勾肩搭背,美国一船一船的废旧钢铁运到日本,英国考虑封锁滇缅公路,法国也扣留了一批中国军火。物价像吹断了线的风筝,又像得道成仙,平地飞升。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,露出原始的狠毒。廉耻并不廉,许多人维持不起。发国难财的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,各不相犯。鼓吹“中日和平”的报纸每天发表新参加的同志名单,而这些“和奸”同时在另外的报纸上声明“不问政治”。

他们在这种状态下,却要安置新房,置办结婚家具。言语上对方鸿渐坦诚的瞧不起的——孙柔嘉的姑姑赠送了一套家具。方老太爷来参观的时候,又不忘老调重弹:“家里每个女主人不行的,我劝不要让柔嘉别趣做事了”。方鸿渐忍不住说了老实话,“他厂里效益好,赚的钱比我对一倍”。二老敌意的沉默,老太太觉得儿子偏袒媳妇,老先生觉得儿子塌尽了天下丈夫的台。回到家道,“老大准怕媳妇,怎么可以让女人赚的比他多!这种丈夫还能振作乾纲么?”。

女人比男人赚的多,女人觉得吃了亏,男人也觉得吃了亏,都不划算。

赵辛楣从重庆寄信过来,邀请方鸿渐去重庆任职。本章数不清的吵架又开一次,“结了婚四个月,对家里又老又丑的老婆早已厌倦了——压根就没爱过她——有机会就远走高飞,为什么不换换新鲜空气。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,逼你结婚的是他——我想着就恨——帮你恢复自由的也是他。快去吧,他提拔你做官呢,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!我们是配不上你的。”

“哪里来的话,真是神经过敏”

“我一点也不神经过敏。。。。。”

“活见鬼!活见鬼!我没有欺负你,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,赚的比我多。你现在也知道,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,你不愿意去内地,是去了找不到工作吧”

“我是靠亲戚,你呢?没有亲戚可靠,靠你的朋友,咱俩还不是彼此彼此?并且我从来没说比你赚的多,是你自己心里龌龊,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这口气。内地我也去过,别忘了在三闾大学停止聘请的是你不是我。我为谁牺牲了内地的工作来到上海的,真是没有良心!”

在一次又一次数不清的吵架中,有一次方大声说,“我出去了”,孙柔嘉眼睁睁的看着他出了门,然后自己瘫倒在沙发里,扶头痛哭,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,宛如心里,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。方鸿渐走出门,神经麻木,不觉的寒冷,意识里左脸颊在发烫。左脸颊忽然星星作痛,他一摸湿腻腻的,以为是血,吓到心倒定了,腿里发软。走到灯下,瞧手指上没有痕迹,才知道流了眼泪。

最终他在——孙柔嘉离家去了他姑姑家之后,望见桌上一张名片,看出来是他讨厌的孙柔嘉姑姑留下的。狠声地喊道,“好,你倒是自由的很,撇下我就走,滚你妈的蛋,给我滚,你们全给我滚”。一阵发泄后,昏昏睡去。这时那只方老太爷祖传的不准确石英钟响起来了,“当、当、当、当、当、当”响了六下。比真实时间晚了五个钟头。五个钟头前,方鸿渐当时还在回家的路上,蓄心要待孙柔嘉好,劝她别为昨天的事闹的夫妇不欢。五个钟头前,孙柔嘉在家里等方鸿渐回来吃晚饭,当时筹划着劝方和自己姑姑和好,劝他到姑姑厂里做事。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器包涵了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,深于一切的语言、一切的啼笑。

本书围城就在这里嘎然而止,大结局了。让观众有种意犹未尽之感。

他们俩在最后一刻,彼此内心中还有重建亲密关系的期盼,但彼此却无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。即使在最后一刻,双方还曾试图挽救这段亲密关系。落伍的计时器就像一个隐喻,隐喻时光如果倒流,他们双方心中还存有重建亲密关系希望,一切还有机会。同时也在隐喻,即使时光倒流,再经过几个钟头,还会是一样的结局,一切都无意义。

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。对婚姻也罢,职业也罢,城外的想冲进去,围在城里的想逃出来。钱钟书道出了人性的特点,人只会羡慕自己没有的,人只垂涎于那些求而不得的东西,朝思暮想,一旦拥有只有片刻的欢喜,继而就是乏味和厌倦,但失去了又去怀念。也可以说,人只会嫌弃自己拥有的,从而忽视身边对自己付出的人,不会看到他们的价值,虽然他们曾经也是被朝思暮想、苦苦追寻的。从道德批判可以说人性的贪婪,从赞赏的角度可以说人性的进取。这种贪婪或者进取的来源,其实作者给出了答案,只是比较隐晦,即是作者点出的愿望近义词——欲望。

所谓欲壑难平,人类种群作为生命,就有不断生存下去的欲望,只有不断对周围索取更多的、更好的资源,才能今天屹立在地球之巅。永不满足的欲望下产生的贪婪或者进取,刻在人类的基因里,正是它们的驱使下,人类才有如此的成就。但基因的进化是以种群的生存和繁衍为方向,而无关乎个体的幸福与痛苦。甚至某种意义说,正是以个体的痛苦为代价来达到整个种群的生存和繁衍,个体的痛苦或许是必然。而职业与婚姻正对应的人的生存和繁衍,与其紧密相连,所以围城是困扰人类永恒的主题。